地球知識局

那一年的春天

說到韓國近代的“大屠殺”，不得不提到的就是二十多年前的“ 光州事件 ”。那是韓國民主化的前夕，局勢瞬息萬變，慘案隨時發生都並不稀奇。但人們往往忽略了1945年之後，朝鮮半島剛脫離日本殖民統治之後的情勢更為惡劣。

光州事件的血路

1945年至1948年期間，朝鮮半島由盟軍實行軍政管理。南北雙方以北緯38度線為界，劃分為北蘇聯和南美國兩個部分，半島的實際分裂局勢就此形成。軍政府管理下的國家，民生經濟當然並不在第一位，因此光復了國土的朝鮮半島民眾在勝利後的日子並不好過。

1946年8月，濟州島從全羅道中分離出來，併升格為第一線的行政區劃：道。美軍旋即在濟州島設立了道政府和地方警察隊伍。

其實朝鮮半島的政區是頗為有趣的選題

以後我局會出專文來講

美軍扶植的右翼地方政府，官員大搞作姦牟利，利用大批日本殖民時代殘留的警察壓榨鄉里。赶巧那幾年年景也不好，濟州島上天災不斷，糧食歉收，飢荒隨之爆發；又有霍亂做崇，濟州島上缺醫少藥，導致數百人死亡。

如此艱難時勢當然讓島上的左翼團體怒火中燒。1947年的3月1日，恰逢半島人民反對日本殖民統治紀念日，參加紀念活動的人群氣氛激昂，活動很快失控了。在紀念遊行轉向示威後，一名幼童被軍警的坐騎踢傷，引爆了警民衝突，結果導致六名民眾喪生、八人重傷。

這場發生在三月一日獨立運動日的衝突，僅僅是開始。由於美國軍政府處理善後的姿態傲慢強硬，激化了濟州島民眾對美軍的厭惡。憤怒的民眾在三月十日這天發起了前所未見的全島總罷工，幾乎95%的公、私營業機關都參與其中，以抗議政府的暴力鎮壓。

面對社會對立的升級，美軍和政府藉口說這些激進的行為，背後都是朝鮮勢力在煽動。由此濟州島也被標籤為“赤色島嶼”，島上的居民則是“ 共產黨和其同路人 ”。這也就標誌著政府採取武力鎮壓的正當性，後續部隊開始進駐島上。

政府軍進駐島上

政府此言一出，濟州島上一些外來的右翼勢力也隨之起舞。最出名的當屬“ 西北青年團 ”，這是一群從朝鮮平壤一帶逃到濟州島的年輕人。他們的土地和家產都在蘇聯指揮的土地改革中被沒收，對共產黨心懷不滿已久。這些右翼勢力見有事可做，迅速聯合起來，成為美軍的打手，協助追殺濟州島民間的“赤色分子”。

美軍右翼的反共產主義的韓國青年組織

一場浩劫就這樣拉來了序幕。

血染的山茶花

在對1947年3月10日總罷工的清剿行動中，美軍和其爪牙共抓捕了五百多人。在後續為期一年的追捕清算中，被拘禁人數增加到兩千五百多人，並且都受到刑訊逼供，甚至有三次的刑囚致死事件。

在美軍和右翼政府的聯合清剿下，濟州島的左翼勢力“ 南朝鮮勞動黨 ”組織被嚴重破壞，只能拼死發動武裝起義。他們將美國視為和日本一樣的外來勢力，星條旗和日丸旗並無本質不同，心念的朝鮮祖國也沒有復興。

1948年4月3日，濟州島上的左翼武裝隊攻擊了十二處警察局與右翼團體駐紮地，正式展開了武裝暴動，要求美國人釋放被捕的左翼分子，並與北邊的蘇聯和談，實現半島和平統一。

似乎在打群架

最初美國軍政府對這些左翼武裝組織的動作，都還認為是“ 治安事態 ”，認為只要局面得到控制就算過關，還嘗試與叛軍進行談判。但無奈的是，那些厭惡共產主義的右翼青年團卻不樂見與左翼談判，他們利用縱火等手法，蓄意延遲和平談判的舉行。

左翼武裝見美國已甩開蘇聯，單方面在南韓舉行政府大選，認為自己是被騙了，只好訴求於更大的暴力。武裝人員不僅襲擊選舉事務所，綁架和殺死前來舉辦選舉的公務人員，還鼓動民眾反抗，跟隨左翼武裝組織遷徙入深山。

如此一來，美國軍政府可是顏面掃地，旋即開始了更加強硬的鎮壓作戰，曾經一度快要達成的和平進程從此中斷。

1948年8月15日，李承晚宣佈在朝鮮南部正式成立了大韓民國；同時，半島北部也在蘇聯人的支持下，成立了朝鮮人民民主共和國。兩國分別成了具有獨立主權的國家之後，統一暫時是不可能了，在韓國境內進行左翼鬥爭的起義者境遇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們成了質疑正當政府的匪徒。

政府讓我們過這麼慘反了他娘的

對此，韓國政府採取了一系列激進的行動來避免事態進一步惡化。

1948年10月，韓國政府軍進駐濟州島，並發布封山戒嚴令，強調：“為清除人神共憤的赤匪，將展開一系列的軍事行動，禁止居民出入山區和海岸線5公里以外的地區，若有違反者立即槍決 …”。

漢拏山在國內的知名度可能來自烤肉...

不過濟州島也確實是一座火山島

對於這樣的小島

5公里封鎖線可以說是非常凶狠的了

討伐令一出，韓國政府軍開始隔離漢拏山區中的左翼武裝部隊，對山區的村莊實行焦土政策。山中的村民們一律被拉到海岸附近集中監管，那些無法離開的老弱病殘，或者是居住偏僻不知外事的村民都被屠殺，絲毫不需要理由。那些被遷移至海岸的村民，也需經過點名排查，若家族有人口不全，就被判定為“赤匪家屬”而全家要被“代殺”滅族。

躲在山中的左翼武裝組織，飢寒交迫，缺醫少藥，逐漸喪失了理智。他們報復與政府軍合作的村莊，如土匪一般展開劫掠，對膽敢阻攔的村民格殺勿論。

亂世的人命，賤如螻蟻。在1948年這一個秋冬，遇害的民眾有一萬五千人以上，其中80%以上都死於韓國政府軍之手。而他們視之為洪水猛獸的左翼武裝隊，實際的人數也不過是數百人而已。寧可錯殺一千，也不能放過一個，就是如此可怕的邏輯。

1949年的3月，韓國政府軍更換新的戰區司令，並開始推行安撫政策，提出對在漢拏山內躲藏的民眾，只要下山投誠就可得到赦免。

同年6月，躲藏在山中的左翼武裝組織領袖李德九被射殺，屍體被當地警察綁在木架子上示眾後焚燒。左翼武裝組織此時已分崩瓦解，再無力量反抗。躲在山中的居民也在政府“下山才有活路”的安撫中，陸陸續續地下山返鄉。這段冗長而血腥的故事，似乎到此就告一段落。

但這遠遠還不是大結局。

相信了政府的人民，在下山後還是被政府軍關押起來，在沒有審判、辯護和證據的情況下被軍法審判，而後被發送至外地的監獄服刑。而他們的罪過，大多也就是“ 給過赤匪武裝隊兩斗大米 ”這些瑣事。

隨著1950年6月25日朝鮮戰爭的爆發，這些早就投誠過的“入山者”又被再次收押，並且很多人被殺，或者送往異地後監禁致死。大部分的被害者彷彿消失一般，不是被丟下大海，就是被埋入無名的野墳，最終連屍首都無處可找。

遭到政府軍逮捕、非法軍事審判的濟州百姓

到1953年戰爭結束後，發生在濟州島上的這場浩劫已經奪走近三萬至五萬人的生命，更有大批避難者逃亡他鄉。據統計，濟州島上原有居民二十二萬人，至朝鮮戰爭結束後，僅存下來的只有三萬人了。

這樣大規模的海島大屠殺

令人不自覺想到在日本的對應物

——琉球

1954年9月21日，漢拏山的封山令才終於解除。從1947年3月1日那天開始的故事，歷經七年七個月的悲劇終於畫上句號。

池魚之殃

悲劇的出現，在於李承晚確有下令要以“ 殘酷、徹底的手段來進行鎮壓 ”。他似乎是希望通過把南韓凸顯成一道不可或缺的、反共產主義之防火牆，以扮演好“美國忠實的僕人”一角，換取國土安全、資本主義財富與現代化生活。

而美國對“四三事件”卻擺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態度，公開聲稱他們完全不了解任何屠殺的內情。但現在很多解密的歷史資料都表明，美國當時將濟州島稱之為“ 紅島 ”，定位為共產主義基地，居民絕大多數都是左翼分子。從很多當時留下的照片中都可以發現，在許多屠殺的現場都有美國的觀察員在一旁冷眼睨視，若說美國對此置身事外，實在是睜眼說瞎話。

2003年，時任韓國總統的左翼領袖盧武鉉造訪濟州島，並代表國家向這段歷史道歉，稱這是“國家權力犯下的過錯，願當年無辜的亡靈能夠得到安息”。

2006年4月3日的盧武鉉

但在隨後李明博、朴槿惠等右翼政府領導人的治世下，四三事件的調查與平反卻又進展緩慢。在這些保守的右翼黨團看來，四三事件本來就是左翼團體作亂的結果，利用國家力量粉碎這些亂黨，維護國家主權，難道還有什麼錯嗎？

然而如今的總統文在寅，作為當年盧武鉉的親信，重新銜接了溫和派當年的態度。他不僅親自參加公祭，更將對四三事件的反思提升到國家級的層面，讓這些被國家權力強迫拋棄的歷史，再度甦醒在韓國人民的心中。

文在寅為繼前總統盧武鉉之後

12年來首位出席濟州四三事件悼念儀式的總統

活下來的人們努力拼湊著對七十年前的回憶，到底要追求什麼？

它不僅僅是要告慰逝者、以歷史教訓警訊後人，更要將七十年前先人反對朝鮮半島分裂的呼喊延續至今，由意識形態帶來的憎恨永遠不會帶來好的結果。因此，濟州島的春天呵，還在冰凍中蟄伏，為朝鮮半島的統一積蓄力量，深埋地下的生命總有一日會破土發芽，開出和平之花。

然而在濟州島瘋狂剁手的中國遊客

大概沒有多少人會注意到這段歷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