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知識局

如果說西西里是一個足球

意大利就是踢這顆球的靴子

侵略者未必征服

在講述意大利黑手黨這個特例之前，我們可以先來看一看人類歷史上的一些文化侵略現象。

縱觀整個人類文明史，戰爭和對抗是主線之一。征服者居於被征服者之上，其文明的某種優勢為勝利所證明，被征服者低頭學習征服者的文明，並不特別讓人驚奇。

殺入羅馬城的野蠻人

戰勝者和戰敗者

究竟何者是有文化優勢的？

中華文明在南下的過程中，一路通過文化同化和人口遷移的辦法讓巨大版圖內的人口大多接受了同一種優勢文明；伊朗被阿拉伯人擊敗以後，接受了伊斯蘭文明，至今都還沒有找回波斯之根；拓荒時代中，美國西部的原住民逐漸學會了白人的那一套玩法，再也不願意返回原來的生活狀態。

伊朗人雖然皈依了伊斯蘭

但卻以什葉派的獨特形象

保持著對阿拉伯世界的獨立性

白人教原住民新玩法的畫作

不過這也絕不是一概而論的，也有很多被征服文明沒有選擇屈服。它們在重壓之下忍辱負重地等待翻盤，甚至反噬了征服者的文明。這往往發生在少數民族統治多數民族的情況下。蒙元和滿清之於中國、荷蘭之於南非、英國之於印度，均是如此。

在南非的荷蘭人

地方保護主義者當然可以驕傲地宣稱這是保留了民族文化，抗擊了外來文化侵略。

但如果外來的文化確實更有前途，長遠來看更能促進地方利益呢？這時候還要不要拒絕外來文明自力更生呢？這是文化史上的一個永恆命題，因為所謂的“優勢”和“前途”其實是相當主觀的形容詞，爭論空間極大。

日本的歷史行為

正好說明這是一個

最樂於學習外界的國家

不過，從這個命題裡，倒是可以獲得一個視角，那就是黑手黨問題的本質，恐怕不在他們的黑社會性質。黑手黨對於來自更發達地區的抵制和拖延作用，也許是一種我們在歷史上常見到的文化抵抗侵略現象的現代版本。

意大利南方對於現代意大利來說始終是一塊化外之地。

意大利各省有組織犯罪敲詐事件的發生率

歷史上，南意大利是肥沃又陽光充沛的農業大區，小農傳統深厚，和北方的商業氣息大有不同。那裡的人們保有獨特的文化傳統，操著口音極為濃重的意大利語，讓北方人覺得云山霧罩。黑手黨這個恐怖的名詞，就發端於這塊土地上。他們的思維和認知，也必然紮根在這裡的小農文化里。

意大利的語言和方言

09年歐盟GDP

意大利南北差異灰常明顯

歐洲一體化和全球化，本質上是一場工商業的思潮所引發的社會變革，在氣質上就和南意大利格格不入。

儘管沒有流血的戰爭，可對於南意大利人來說，這兩個思潮無異於勝利者的文化侵略。接受同化還是不接受同化，始終會是一個頑固的問題。

三權分立的黑社會

黑手黨自認為是南意大利文化的守護者有著久遠的歷史。他們的創立，就帶有相當的抗文化侵略的色彩，“保守”兩個字就刻在每一個黑手黨的血液裡。

16世紀開始，現代國際版圖上的意大利就開始受到外國統治者的統治。遍布亞平寧半島和西西里島上的小公國，被歐洲大陸上參與爭霸的各國來回拉扯。先是西班牙的橫徵暴斂，而後是奧地利的異族統治，意大利的民族性被幾代統治者糅雜疊合得很複雜。

西班牙來搞事情那會

18世紀，北意大利由於靠近奧地利，已經變得相當北方化。儘管是文藝復興的策源地，當時的北意大利卻在文化上變得沉靜、冷漠起來。這和南意大利人所標榜的熱情、自由、隨性的生活方式有所衝突。尤其反對奧地利化的，是西西里島上的正宗南方老農民們。

農業至今是南意大利最重要的產業

地中海北岸的溫暖氣候

給了他們頑固的理由

在奧地利統治下，其實已經比西班牙時代要寬和很多了。但他們仍然無法忍受低人一等的生活。黑手黨於是誕生了。

構成黑手黨的最早一批黨員，就是生活在西西里島上的意大利人、希臘人和阿拉伯人。他們拒絕被奧地利王室選出來的代表代言，也拒絕接受哈布斯堡家族下達到這裡的政令法規。

拒絕被代表

但是地方上的行政活動和法律事務總要繼續進行下去。黑手黨這時候就開始扮演政府的角色，而且在18世紀中期就找到了三權分立的簡陋模型。

首先，是立法。來自奧地利統治者的法令在西西里顯然水土不服。儘管同是基督徒，但十里不同俗的問題在哪裡都是存在的。

一些民法的規定在西西里無法被老百姓理解。黑手黨便組織人手，根據《聖經》教義和島上民俗制訂了簡陋的法律，並得到了島民的表決通過。這樣的立法機關，合法性很高。

黑手黨的建設工作

也要按照基本法

其次，是執法。黑手黨的領袖往往扮演著執法者的角色。民眾同意的法令，就必須得到執行。

為了做好大法官的角色，黑手黨首領必須是公認的睿智、公平、有能力者。早期的黑手黨審判也充滿了正規法庭的意味，人們遇到各種糾紛都會設法請黑手黨仲裁。

而黑手黨也配備了各種刑偵鑑定人員以供調遣。

唯一看穿真相的

會是黑手黨嗎？

第三，是行政。行政的權力很大，一旦被濫用就有巨大的風險，因此黑手黨領袖在選擇執政官時往往非常謹慎。不僅如此，早期的黑手黨還會自我限制權力，讓行政範圍只保留在適當的限度內。

你要是敢貪污

我就弄死你

聽上去很魔幻，很像在給黑社會洗地對不對？但這就是黑手黨創立的初衷，也是早期黑手黨在奧地利政府壓迫下的真實生態。

如果他們不公正不廉潔，老百姓又何必信任他們辦事而不相信殖民政府呢？殘酷競爭中的產物，總是對人民有利，商場政壇皆是如此。

只是等黑手黨到了美國

就純粹變成了犯罪的代名詞

（圖中劫匪約翰·迪林杰其實是德國裔）

至於遠道而來的奧地利官員，則被島民徹底無視。整個島上的政治生活開始圍繞著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地下組織運轉起來。

和當代的日本黑道一樣，黑手黨從那時候開始就標榜自己“保護平民”。黑手黨在南意大利的起源和本質，其實並非我們理解中的地下組織或者黑社會這麼簡單，而是一個未經憲法授權卻擁有地方合法性的行政機構。

日本黑幫和這個國家一樣

正在面臨老齡化挑戰。。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黑手黨在歷史上一直是意大利南部的地方政府。它對於政策執行的影響，當然遠遠大於普通的反抗組織。

小農主義的輓歌

講到這裡，黑手黨對新政策的抵抗態度源自何方已經呼之欲出了。這群南方佬有著深厚的群眾基礎，更秉承著來自300年前的思想傳統，當然不會輕易向外部的文化壓力低頭。

對於黑手黨來說，維持傳統意味著尊重《聖經》教訓和當地的民俗民風。

而這種來自農業時代的傳統往往有三個特色：集體主義、大男子主義和排外主義。

這是由農業社會的財產來源性質決定的：農耕勞作需要村舍互助、男人的農耕能力強、農業只依靠不動的土地而不依靠跨時空的物資交換。

1900年的西西里島地圖

存在黑手黨活動的城鎮被標記為紅點

主要在農業生產力豐富的西部地區

摘錄幾句來自《聖經》的原文你就能看出來這三大特徵：

“你們要是彼此相愛，所有人就因此知道你們是我的門徒了。” [約翰福音13:35]

“你們作妻子的，當順服自己的丈夫，如同順服主。” [以弗所書5:22]

“人若不常在我裡面，就像枝子丟在外面枯乾，人拾起來，扔在火裡燒了。” [約翰福音5:16]

這裡對來自原始基督教的這兩大特徵不做道德上的判斷，我們只看這個思維模式對黑手黨和南意大利人的影響。

由於地理條件好，這里長期能保持農業社會的狀態而自足，人們的思維觀念和早就熟悉商業文明的大多數歐洲人當然不一樣。

非常意大利的真理

因此，今天人們所熟悉的歐美話語體系中，有幾個關鍵詞對於黑手黨而言極其可惡：個人主義、男女平權、陌生人協作。

但是他們今天面對的敵手，可不是那個鞭長莫及的奧地利哈布斯堡家族的皇帝，而是積極推進著歐洲一體化的官僚系統和大西洋主義者們。

這群人的話語權高度，甚至已經超越國界，在地球上都顯得至高無上了。

黑手黨的保守抵抗姿態，面臨著300年來最嚴峻的一次挑戰。

但他們並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南意大利的文化土壤，不光孕育著黑手黨的思維模式，也讓所有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人認同著差不多的價值觀。

看起來歲月靜好的南方

由於南北矛盾劇烈，羅馬往往只能指派當地人在西西里和南意大利任職。這些人雖然通過了中央政府的的考核，卻常常和當地人一起抵制來自北方的政策。

在意大利統一150年後，南意大利仍然是一個相對封閉、保守的地區，這對他們來說也許並不一定是一件壞事。

西西里島的農業

不過好在，儘管保守、大男子、排外，黑手黨僅僅對本鄉本土有興趣，而沒有戴上小禮帽綁上炸彈去強迫別的人民過和他們一樣的日子。

意識對人的捆綁，從個人到地區到國家，都無可倖免。

END